具中華文化的香港硬邊畫

最近據香港藝術館鄧民亮館長相告，該館收藏過金嘉倫三件作品：一件硬邊畫（hard-edge painting)、一件山水畫、一件書法。金氏收到該三件作品圖片後認為兩件中國書畫是屬於他由西畫轉向書畫的早期作品，與近十年他所作的太極書畫作品比較大不相同，藝術創意不夠，屬於一般書畫水準；兩件書畫作品與該硬邊畫相比，藝術高低層次相差更大。在香港繪畫史上金嘉倫是唯一創作過硬邊畫的畫家。

金嘉倫於1960年在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當時稱藝術系）畢業即返回香港，不久與該系香港校友成立「八月沙龍」公開展出。其中會員作品中以張義的抽象浮雕與金嘉倫的抽象畫特別引起香港繪畫界注意。到1962年香港藝術館前身香港博物美術館在新成立的大會堂頂樓舉辦開館展「今日香港藝術」Hong Kong Art Today，張義、金嘉倫兩位的抽象作品同獲入選。因為該展覽入選標準是必須具現代觀念的作品，所以當時以形似為準的寫實西畫應徵者全部落選，因而改變了香港藝壇保守的態度。1963年張金兩人夥拍文樓、韓志勲、尢紹曾、郭文基、徐榕生、林鎮輝、潘士釗等人創立現代藝術的「中元畫會」。於1968年獲香港藝術館主辦「中元畫會繪畫雕塑展」，成為得到政府公開承認其藝術地位的著名現代畫會。目前張義已移民美國，其他會員逝世或移民，現在只有金嘉倫、文樓、韓志勲尚居留香港。中元畫會成員中有張義曾擔任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主任，金嘉倫是先在中文大學任教，後轉職於中文大學校外進修學院，主持策劃不同種類藝術課程，對香港美術教育現代化有相當影響，例如兩位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譚志成及朱錦鸞均曾報名修讀過中文大學校外藝術課程。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世界藝術中心由巴黎轉移到紐約。當時因為躲避戰爭，很多歐洲現代畫家移居美國，例如霍夫曼Hofmann 移居紐約後所教的數位學生後來成為紐約畫派重要畫家，因為紐約畫派作品均屬抽象畫，所以世界畫壇就稱之為抽象表現主義畫派，到20世紀五十年代該畫派風靡全球，包括中日韓前衛畫家均走抽象表現主義路向，主要由於該畫派的自由筆觸很類似漢字書法。華裔畫家趙無極也以帶有中國書法味的抽象畫掦名巴黎，但是因為抽象表現主義畫派創立地點是紐約，趙無極遠居巴黎，他就不在該畫派主將名單中。

香港藝術館所藏金嘉倫的硬邊畫《不規則的圓》（圖1）是他1965年在美國取得繪畫專業碩士學位畢業時所作。硬邊畫也可說是幾何形抽象畫。當他於1963年在入讀芝加哥藝術學院修讀繪畫課程時，發現同學作品大部分已脫離抽象表現主義，想不到風行全球的寫意抽象畫在六十年代初已為其他新畫派取代領導地位。當時藝壇反而出現一百八十度轉變的理智型具幾何形的抽象硬邊畫，此正表示西方年輕畫家都有不跟隨上一軰的畫風而求新的突破心態。絕不會如香港有些畫會成立數十年經歷兩代仍在重複上兩輩的繪畫風格。此正是中西藝術家對藝術求創新心態的不同現象。我在美國留學最大得益是身為藝術家不宜重複停留在某一固定風格，而必須充實學養繼續不斷保持創新心態求突破。


圖1: 金嘉倫《不規則的圓》

以上《不規則的圓》硬邊畫雖說受當時歐美潮流影響，但是創作當時仍呈現作者血脈中隱藏的中華文化傳統因子在內。現在先看一下西方幾何形抽象畫的例子：聞名世界的蒙特里安Mondrian(圖2），其畫面組織十分簡單，作品是直橫黒線條加三原色。現以同樣用圓形及直線的西方類似作品作比較，多數只見點線面色的視覺元素組合（圖3、圖4），缺乏層次及互相連繫，各視覺元素組織很平均分佈，變化不夠。而且各種局部只是各顧各存在，缺乏局部與整體的關聯，是近於圖案化的平面設計。此正是西方文化的個人主義，即重視個人價值勝於整個團體的觀念，因此西畫多數忽視局部與整體的有機組織。所以創作中西繪畫必須對中西畫史及中西文化有相當了解，否則有些人仍在作抽象表現主義作品以為創新，其實只是模仿西方六七十年前已有的舊畫風格。


圖2: 蒙特里安作品


圖3: 西方硬邊畫


圖4: 西方幾何形抽象畫

但是《不規則的圓》卻含有中華文化因素。最主要是該畫有整體感及各局部之間有緊密聯繫，此是源自中華文化的宇宙萬物雖各自存在，但均與其他事物有極密切的相互關聯。該畫中線條與形象之間既有變化又有緊密連繫關係，體現「和而不同」的中華文化觀念，例如畫中所有綠色形狀甚有變化，而且不論在彩度或明度上沒有相同的緑色，也就是整體有非常豐富變化的有機和諧組織，該畫更特別的處理手法是各局部雖然均是二維色塊，卻產生略有凹凸感的層次。主角是中央不規則的圓形，用色明亮與背景的深暗有明顯對比，令主角位置明顯集中突出。不似西方幾何形抽象畫很類似花布圖案設計，缺少主次層次變化。

金嘉倫該畫採取易經生生不息，變化無窮的概念，以曲線與直線的矛盾與統一達到平衡的和諧整體效果。中國有天圓地方的曲與直的對立與平衡的辯證觀念。在古代圓代表原理，方代表方法，兩者兼顧。該畫正顯示中國宇宙觀在變化中各局都之間均有緊湊關聯的整體感效應。也是中華文化「和而不同」在藝術上的體現。此例表示即使華人創作西畫，也可採用中國哲學觀念，就能與歐美畫家所作的同類作品有不同的文化內涵。

此畫尚有一個是與同類西方硬邊畫不同的特點。除了中央左方的小圓形象徴中國宇宙觀的「自一以生萬，自萬以治一」之外，只要沿著任何一條紅色線條都可以走到全畫的任何部位，此正是中國宇宙論的萬物由一氣相通的觀念，即如莊子所言：通天下一氣耳。所以國畫或水墨畫對「寫氣」是否做到十分重要，否則所畫作品既無法達到氣韻生動，又敗於西畫強烈的用色與意象造型效果。中國哲學對氣十分重視，水墨畫只靠單一墨色而不重視線條的骨法甪筆，則所得到的視覺效果對中西畫而言是兩頭不到岸。
圓形本來具有完美無缺的意思，畫題用「不規則的的圓」就是體現中華文化是陰陽兩者矛盾與互補達到平衡而整體和諧的中華哲學觀念。

（201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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